我匆忙地穿上向好友克萊兒借來的黑色高跟鞋,記得上一次冒這麼大的風險是在自己的婚禮上。
我努力讓自己走路不會搖晃,並祈禱高出來的鞋跟,可以藏住上次和他見面後所增加的重量。
二十年來的記者生涯,沒有任何訪問令我如此緊張。不過,我的確也沒訪問過我的舊情人。
十年來,我不曾見過布萊德,但在十分鐘後,他將會出現在我面前,他的出現不是為了要說:「我很抱歉,我忘不了妳。」
或更棒的「沒有一個女人能取代妳。」
他找上我,是要我幫他的新書作廣告。
我在飄逸的印地安長裙上套上緊身黑色T恤、戴上銀色手鍊,看起來有點過度的格林威治村風格(我恐怕就是這樣子吧),但我看起來很性感(這恐怕不是我的本性)。
我快速脫下T恤,把運動內衣換成黑色魔術胸罩,我的胸部立刻變成誘人的尺寸,我從一個史坦能(譯註:Gloria Steinem,女權運動者)的僧侶,變成了可愛的芭比娃娃。
我寧死也不要邋遢地出現在舊情人面前,我試了一件更緊的上衣(這下好多了),在露出的假乳溝上噴灑香水,當我塗上了桃紅色口紅的時候,我的視線停在鏡子裡,我看見手上戴的結婚鑽戒正閃閃發光,我的手忍不住顫抖了起來。
在和布萊德失聯的幾千個日子裡,他選擇了最糟的一天和我聯絡。還有六個月就是我四十歲的生日,但我正面臨中年危機──「這是個既沒有書也沒有嬰兒的夏天。」
那天早上我收到兩封傳真。
一封是我的婦產科醫生,內容是我的生育檢查結果,上面解釋了為何我和我丈夫艾倫無法懷有孩子。
我的生育系統正常,問題出在艾倫的精蟲數太低以及精液缺少「能動性」。
據醫生的說法,就算接受治療還是無法改變他的精蟲數量,也不能讓它們游得更快。
第二封信來自我的經紀人,信上列出近期五家出版社對我最新小說的評論(我花了五年寫出來),字裡行間彷彿在說:「妳唯一的孩子很醜,我們不要。」
當我把兩封信丟進火爐燒毀時,電話響了起來,我以為是艾倫從機場打來和我說飛機誤點了,但電話傳來布萊德的聲音,這個二十年前可能是我孩子的爸,現在則是哈佛大學的教授。
「嗨,蘇珊,我剛從紐約下飛機,我要出書了。」
他的語氣好像我們昨天才說過話,他總是很會挑時間,今天真是背到底了。
「嘿,真棒。」我也用很隨意的方式回答他,但我很驚訝自己竟然很高興能和他講電話,也很想馬上見到他。
「你中午想上哪兒用餐?」
「我想見妳。」他的回答和以往一樣放肆,雖然是我先釋放出邀請的訊息。
「帶著你的校稿本過來,如果我有空就幫你的書寫評論。」
我把和他的約會說成是為了工作,藉此避免自己表現得太過渴望。
或是,我已經表現得很渴望了?
* * *
我十六歲的時候在安娜堡念密西根大學,我以為我自由了,但是,就在我在成為新鮮人的第一天,跌進了布萊德這個以大人自居、大男人、主修生物學的男人懷裡。
「請問你有火嗎?」我在宿舍大廳裡停下腳步問他,他卻從我的唇間拿走維吉尼亞薄荷涼菸,隨手折成了兩半。
「他媽的,你以為你是誰啊?」我大吼著,因為當時我已經決定成為一名狂熱的女性主義詩人,我討厭這個侵略性強、穿大號藍黃色汗衫的男人。
「我是布萊德,抽菸對妳的身體不好。」
他說。我注意到他寬大的肩膀,那幾年他的肩膀一直如此寬闊。
「你也是。」我邊說邊在背包裡找火柴,找到後點起另一根菸,同時從他身邊走開。
布萊德卻跟著我走到宿舍的房間,先是瀏覽我的課表(浪漫詩、新聞學、現代戲劇、偏差行為心理學),他說這些都是沒價值的課,我說他主修的課才沒用,他把我扭到地板上,我掐住他的脖子,用弟弟們教我的方法把他推倒,沒想到他抓住我的力量竟如此強大,更沒想到的是,之後這樣的情形不斷上演,斷斷續續整整十五年,從十六歲到三十一歲,是我愛上一個人從開始到結束最糟的幾年。
二十歲那年我大學畢業,發誓要遠離布萊德和中西部,獨自勇敢到紐約闖蕩,我拿到英文碩士學位,辛苦成為《紐約客》的臨時工,擁有一年一萬三千塊的薪水,最後我終於成為靠自由寫作和教書維生的人。
但在我畢業六個月後,布萊德竟然也搬到曼哈頓,不是為了我來,而是他得到一家醫藥研究公司的聯合執行長職位,而在這個事業失敗後,他決定繼續完成生物學博士,可是他為什麼要出書?
一個半足球後衛、半戴眼鏡的科學書呆子(就像我熟知的大部分雄性),布萊德十年級後就沒上過英文課,他信上的字像國小三年級寫的,我把它們全放在鞋盒裡,藏在臥房衣櫥底層不會被老公發現的地方。
裡面最令我深刻的內容是:「如果我有能力愛一個人,那將是妳,但我沒有能力,所以我不愛妳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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